5年前，荣成西霞口船业满心欢喜接下来自世界船业巨头荷兰西特福船运公司的造船合同，并根据后者指定高价购买了同是业界龙头的瓦锡兰集团两台船舶主机。之后，种种意想不到的“变故”纷至沓来：造船设计图被反复修改拖沓，船东以延期为由解约弃船，指定购买的发动机主机经查原来是翻新的二手货……大订单成了烫手山芋，难不成知名跨国企业也会背弃信誉、设陷阱坑人？不甘独吞苦果的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走上了与两家跨国大公司的法律对抗之路。据悉，这是中国造船行业内第一例村企挑战跨国企业的诉讼案件。
万吨巨轮成半拉子工程
12月7日，国家一级开放口岸荣成西霞口龙眼港，阴风冷雨袭向岸边。巨大的2号船“东泰葆泽”号停在最大的一个泊位上。下午4时许，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亮，记者登上这艘大船时，整个船上基本上见不到工人。
“已经停工快4个月了，除了一点小修小补外，大的方面根本无法施工。”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田吉大看上去很无奈。
导致施工停止的原因是，船舶发动机提供商瓦锡兰集团的售后服务人员迟迟没有赶来调试机器。田吉大说，造船和造车不一样，造船是一边生产一边调试，前面的工序没调试好，后面的施工很难跟进。
几百米之外，另一艘同样终止了进度的1号船“东泰葆泓”号轮已在海上停靠多日，为尽量减少对泊位的占用，西霞口船业只好将它放逐离岸，从码头上望去，“东泰葆泓”像一只红蚂蚱，孤独地趴在海面上。
身为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梁西杰每天都在关注着瓦锡兰方面的反应。十几天前，他作为谈判代表赶赴上海，和瓦锡兰(上海)发动机有限公司就对“东泰葆泽”号的调试服务进行谈判。谈判进行得不算顺利，双方约定12月5日继续谈判。但到了12月7日也未等到瓦锡兰方面的电话或邮件。
“我们一直在催，但对方要么不接电话，要么借故推诿。”梁西杰一声长叹：我们是一场商业骗局的受害者。
造船3年遭买家弃船
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是西霞口集团下属的一个子公司，位于威海荣成的西霞口村是我国著名的小康村，目前下辖企业27家，总资产60亿，2010年，全村实现总收入26.5亿元，纯收入3.3亿元，人均纯收入25.4万元，被农业部授予“全国十大幸福村”称号。
按照西霞口集团官网上的介绍，1988年成立的船业公司是一家大型造船企业，可制造15000吨级以下的各类散货船、多用途船、化学品油轮等船型。
2006年6月，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与荷兰西特福船运公司签订协议，为后者完成2艘12500吨级多用途船的建造任务。地处江苏江阴的江苏长博集团同时承建了另外 6艘同样的船舶。
在双方签署的《12500吨技术规格书》中，船东荷兰西特福船运公司指定要求购买由芬兰瓦锡兰集团生产的型号为W6L46的主发动机、推进系统及相关设备。为此，西霞口船业向瓦锡兰集团购买了两台发动机，每台价款300多万欧元。
“船东指定采购主机，这符合国际惯例。”海洋化工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阎永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记者就此向北海船厂、黄海船厂求证时，也得到了两家公司的确认。
主机确定后，2007年4月份，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开始建造1号船“东泰葆泓”轮。按照田吉大的说法，这是西霞口船业公司有史以来建造的最大的、也是最贵的船。
当时，一起在建的还有包括化学品运输船、成品油船、多用途集装箱货船等在内的船只，船东包括德国、乌克兰、比利时等国的船运公司。2009年9月，同时在造的这些船开始陆续交付了，而西霞口船业为之投注力量最多的“最大订单”，等来的却是荷兰西特福船运公司发来的解约弃船通知。
“处处刁难”导致延期交船
解约通知是2009年7月13日发出的，理由是生产拖期严重。而在此期间，江苏长博承建的6艘同样的船，有4艘已顺利交付。
梁西杰回忆说，在遭弃船之前，西霞口船业公司发觉这个荷兰船东有些不对劲。
“签订合同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入设计、生产程序，直到9个月后，第一份由上海船舶研究设计院负责设计的设计图才拿去送审。”梁西杰说，大量时间浪费在了设计图纸反反复复的送审、退审中 ，而船厂拿不到生产图纸，也就无法顺利开展生产建造，生产拖期绝非船厂单方面的责任。
“2008年至2009年间，荷兰船东突如其来的态度变化我们很是不解，因为如果按照他们的要求来改动图纸，那就完全推翻了以前的设计图纸，一些部分要重新出图、重新制作，这将浪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及财力，而整个工程进度也必将受到严重的影响。”
梁西杰说，荷兰西特福弃船后，西霞口船业就开始与对方进入仲裁程序，到目前为止，委托代表与对方在新加坡已经仲裁了两年多的时间，并无实质性的进展。
荷兰船东指定“二手货”？
据梁西杰介绍，荷兰船东弃船后，为减少损失，西霞口船业决定先把两艘船造完。然而，随着施工的继续进行，一系列问题随之而来。
2011年3月16日，安装了瓦锡兰所产发动机的“东泰葆泓”号进行试航，大家发现主发动机油压过低，而这将直接影响船舶主机的性能及行驶安全。但几经修复，始终不能达到理想效果。
为什么出现这么严重的质量问题？4月28日，来自瓦锡兰售后服务人员的一封邮件让西霞口船业大吃一惊。12月8日，梁西杰向记者展示了这份署名Yangnaifan的英文邮件，其大意为：他们调查这台发动机的历史发现，该发动机系荷兰船东西特福船运公司在别处购买的旧机器，由瓦锡兰翻新后，再卖给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
2011年7月5日，在第三方验船师、公证处人员的检验和公证下，双方对主机进行了拆检。
拆检过程中，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请青岛双诚船舶技术服务咨询有限公司作为第三方检验机构。12月8日，记者看到“青岛双诚”出具的这份检验报告，报告显示，经对该主机曲柄销直径、轴瓦厚度测量，以及对机架油漆和连杆的近视观察，判定“东泰葆泓”号主机为翻新后的二手主机。
整个家当都砸在船上了
“瓦锡兰生产的新型发动机，主机排气管在船尾位置，而卖给我们的这两台机器排气管则在船头位置。去年我们把机舱又全部拆除掉，才把这种发动机安装好。”12月7日，记者登上2号船“东泰葆泽”号轮，田吉大指着架在主机上油桶粗的排气管说，“东泰葆泽”号和“东泰葆泓”号用的不是标准件，以后的维修都将是一个麻烦。
“我们要求瓦锡兰赔偿损失，但瓦锡兰拒不回应。”2011年7月，西霞口船业公司将瓦锡兰诉诸法院。
2011年8月，为荷兰船东承建的第2艘船“东泰葆泽”号也已面临主机的调试工作。让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没有想到的是，向瓦锡兰售后服务发出亟需技术服务的请求后，对方迟迟没有答复。一再催促，对方发来了一份传真，传真上写明：除非西霞口船业撤回对他们的起诉，否则将不予提供任何技术服务。
11月27日，梁西杰作为代表赶赴上海和瓦锡兰进行谈判，对方提出问题暂时搁置，约定12月5日再次谈判。“这一次，瓦锡兰又给西霞口船业放了鸽子。”梁西杰表示。
“接订单的时候，每条船的造价是2000多万美元，但现在，造船成本已经超过了2300万美元。”梁西杰说，导致成本上涨的，除了钢材等原材料外，还有误工等原因带来的人工成本上涨。
两艘船加起来是4000多万美元，折算下来，一艘船的成本就是1亿多元，而记者查阅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的官方资料发现，该公司现拥有的固定资产不过2.5亿元。这个拥有近400名职工的船企，一艘船足以让它元气大伤。
“西霞口船业的全部家当都砸在这两艘船上了。”一位熟悉西霞口船业的人士评价说。
“弃船”之痛，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两年前就有过一次深刻的经历。
2006年，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与荷兰船东Slobben签订了一系列共5艘化学品船的协议，总价值在5500万余美元。去年6月份和11月份，该系列船舶的1号 、2号船顺利交付使用。然而，今年4月，荷兰船东以试航调试超期为由，迫使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将3号船在原合同价格1106万美元的基础上降价125万美元，4号船也在1030万美元的基础上降价100万美元。
“那次事件发生后，一些媒体以西霞口船业遭遇'奇怪的验收'为题进行了报道，船东方面感到了压力。”梁西杰说，尽管事情最后得到了解决，但西霞口船业还是遭受了很大损失。
村办船企叫板跨国巨头
“西特福先购买二手发动机，再由瓦锡兰翻新卖给船厂，最终千方百计拖工期弃船。若事情不败露，不但西特福毫发不损，瓦锡兰还挣了一笔钱，坑的就是我们船厂。”西霞口集团副董事长田文霸表示，他与国内外造船厂家交流，大家都说做梦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对西霞口船业公司所称的销售翻新货并伙同船东荷兰西特福船运公司设下“陷阱”一事，瓦锡兰又是怎么看待的呢？
12月6日，记者将上述疑问以电子邮件形式分别发送给瓦锡兰发动机(上海)有限公司船舶动力部副总经理 WimKnoester、船舶动力部项目总监陈辉、船舶动力部高级客户总监邱翼、商务部的YangNaifan等人，但邮件均未得到回复。船舶动力部项目总监陈辉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表示，目前他们正在和西霞口船业公司在中国打官司，在法院查明真相之前不便透露该事件的任何细节。不过，对于是否认同西霞口船业公司对其“旧主机当新机器卖”的控诉，他表示对方反映的并不是完整的情况。
瓦锡兰方面在12月8日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事实上，是船厂拒绝接收瓦锡兰交付的发动机，并要求我们提供另一套新的设备，我们在询问原因，所以在此期间瓦锡兰无法为该船厂进行任何调试工作。”
海洋化工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阎永江也表示难以理解：瓦锡兰是行业内非常著名的龙头企业，怎么会做出这么低级的事情呢？“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中国船舶工业行业协会副秘书长聂丽娟说，现在最需要的是给买卖双方一点时间，让他们都能正视并解决好这个问题。
她说，11月23日，中国船舶工业行业协会致函瓦锡兰，督促该公司本着认真、负责任的态度，尽快与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进行协商。但截至12月11日下午，瓦锡兰一直没有正式回复，协会对此表示遗憾。
西霞口船业称不打官司，赔死打了官司，熬死
明明是自己被人家坑了，找人家说理反而还要看人家的脸色，你不服，我马上就制裁你，西霞口船业方面说，这就是他们目前的处境。“在整个中国的造船产业中，国外大企业凭借技术优势忽悠中国造船企业的事情，早已不再新鲜。”西霞口船业方面称，他们的法律维权之路已经开始，但即使获胜，恐怕在遥无期限的赔付到达之前，船企就已支撑不下去了。
航运低潮期被弃船增多
“前两年航运业好的时候，船东都求着我们接单，可现在行业不景气，他们就开始弃船，把损失都推到船企身上。”梁西杰说，过去两年多的时间，西霞口船业再也没有接过一个订单，目前所有业务都集中在修船上。
据介绍，从2008年开始，随着国际海运市场走向低迷，弃船事件屡屡发生。“在南方一些船厂，船东验收船时，船厂会安排全程录像，为的是留下证据，以免船东事后找茬弃船。”曾在北海船厂工作过的中国老教授协会海洋分会理事何子金也告诉记者，最近两年，因弃船事件使国内一些船企损失惨重。
事实上，受海运市场影响，造船企业的这种苦日子依然在继续。单单在山东，前十个月全省船舶工业实现利润8.3亿元，同比减少54% 。在60家造船企业中，1～10月份利润同比下降或亏损的企业达33家，占到一半以上，如果再遭遇弃船事件，无疑等于雪上加霜。
国产发动机遭遇“歧视”
西霞口船业还指出，中国造船业在世界行业中所处的弱势地位，是他们这次遭遇弃船事件的原因之一。
中国船舶工业行业协会副秘书长聂丽娟表示，设施能力不足曾是国内船企巨量订单按期履约的绊脚石，能否订到设备及关键零部件、已订的配套设备能否按时供货，已成为船企能否正常履约的关键因素之一。50%以上的中国船企使用的都是进口主机，但是2008年之后，随着国内主机的生产能力大大提高，国产主机逐渐打开销路。
不过价格更为低廉的国产发动机，在国际船舶市场一直享受着非公正的待遇，跨国大船东们按照国际惯例实施的“指定采购”，常常避过中国产的发动机。“像瓦锡兰这样的发动机提供商龙头，市场保有量很大，动不动就可以拿售后服务来搞技术封锁，其他发动机很容易排除在采购范围之外。”一位船舶业界人士表示。
“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11月23日，西霞口船业有限公司起诉瓦锡兰发动机(上海)有限公司关于2号船主机售后服务违约纠纷一案在青岛海事法院威海法庭举行第一次庭审。此前，西霞口船业与船东荷兰西福特船运公司的仲裁已经进行了两年多。
通行做法，船东想弃船的话，双方也要通过国外相关机构仲裁，仲裁时间一般都要好几年，对于船东及造船企业来说，这样漫长的“官司”成本太高，双方都耗不起。即使西霞口船业最终赢得官司，之前付出的巨大时间和财力支出，也很有可能将西霞口船业拖垮。
“对方根本就不打算认账，还说我们是恶意诉讼。这个官司打起来，比想象中还要困难得多。”但梁西杰说，他们已经损失惨重，不惜一切代价走上诉讼这条路，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来源：半岛都市报